●卷十七
《古今詩話》載,杜少陵因見病瘧者曰,誦我詩可療。令謂“子章髑髏血模糊,手提擲還蕭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崔”)大夫”之句,病遂愈。余謂子美固嘗病瘧矣,其詩云:“患癘三秋孰可忍,寒熱百日相攻戰。”又云:“三年猶瘧疾,一鬼不銷亡。隔日搜脂髓,增寒抱雪霜。徒然潛隙地,有腼屢紅妝。”子美於此時,何不自誦其詩而自己疾耶?是靈於人而不靈於己也。
山谷平生為目所苦,故和東坡詩有“請天還我讀書眼,欲載軒轅乞鼎湖”之句。其攝養禁忌之法,講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論”)之詳矣,故《次韻元實病目詩》云:“道人常恨未灰心,儒士苦愛讀書眼。要須玄覽照鏡空,莫作白魚鑽蠹簡。”病者苟能知此,其賢於金篦刮膜遠矣。大抵書生牽於習氣,不能割愛於書冊,故為目害尤甚。唐張籍,好學業文之士也,中年病目失明,議者謂不能損讀之過。孟郊嘗贈之詩云:“西明寺後窮瞎張太祝,縱爾有眼誰能珍。天子只咫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咫尺”)不得見,不如閉眼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口”)且養真。”蓋非特傷籍,而郊亦自傷雖有眼而不得見君也。
賈誼曰:“古之聖人,不居朝廷,必在醫卜。”則從事於醫卜者,未可輕也。京兆杜嬰能讀書,其言近《莊子》,而自託於此,豈足以病嬰之高乎?故荊公有詩傷之云:“叔度醫家子,君平卜肆翁。蕭條昨日事,髣髴古人風。”梅聖俞贈何山人詩亦云:“日聞古賢哲,必與醫卜鄰。”宋景文云:“醫卜之事,士君子能之,則不迂不泥,不矜不神;小人能之,則迂而入諸拘礙,泥而弗通大方,矜以誇己,神以誣人。”真名言哉!
退之云:“腦脂遮眼臥壯士,大弨掛壁誰能彎。”謂張籍也。杜牧之《乞湖啟》云:“弟覬久病眼,醫者石公集云,是狀也,腦積毒熱,脂融流下,蓋塞瞳子,名為內障。”則籍之所苦,乃內障也。
凡物皆可占,非特蓍龜也。市中亦有聽聲而知禍福者,莫知其所自。余觀王建集有《聽鏡詞》云:“重重摩挲嫁時鏡,夫婿遠行憑鏡聽。”豈今聽聲之類耶?《大涅槃經》云:“不以瓜鏡、芝草、楊枝、缽盂、髑髏而作卜筮。”則鏡能占卜信矣。
楸花色香俱佳,又風韻絕俗,而名不編於花譜何哉?老杜云:“要把楸花媚遠天。”言其色也。又曰:“楸樹馨香倚釣磯。”言其香也。梅聖俞《楸花詩》云:“圖出帝宮樹,聳向白玉墀。高豔不近俗,直許天人窺。”言其韻也。是二子但知楸花色香韻勝,而未知其療病之工也。汝州楸樹極多,富鄭公知州時,手植數百本於後圃。後政思其人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後人思其政”),建鄭公堂于楸林之下。宣和間,先人知州日,聽政燕客俱在焉。一日,廉訪使周詢來訪,因云:“立秋日太陽未升,採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采”)其葉熬為膏;傅瘡瘍立愈,謂之‘楸葉膏’。”抵晚,憲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客”)使王偉來訪,因道詢語。偉曰:“有人患發背,腸胃可窺,百方不差者,一醫者教用楸葉膏傅其外,又用雲母膏作小丸,服盡四兩止。不累日,雲母透出膚外,與楸葉膏相着,瘡遂差。”功亦奇矣。余欲廣傳此方,以拯病苦者,故因言楸花之美,而併及之。
退之《三星行》云:“我生之辰,月宿南斗。”以五星法凖之,則知退之以磨竭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蠍”,下同)為身宮。又云:“牛奮其角,箕張其口。牛不見服箱,斗不挹酒漿,箕獨有神靈,無時停簸揚。無善名以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己”)聞,無惡聲以攘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無惡身已讙”)。”則知太陰在磨竭者,主得謗譽。東坡嘗援退之《三星行》之句,以謂仆以磨竭為命,殆與退之同病。然觀東坡《謝生日啟》云:“攝提正于孟陬,已光初度;月宿直於南斗,更借虛名。”則是東坡亦磨竭為身宮,而乃云磨竭為命,豈非身與命同宮乎?尋常算五星者,以為命宮災福,不及身宮之重,東坡以身命同宮,故謗譽尤重於退之。職鑾坡而代言,犯鯨波而遠謫,退之之榮悴,未至如是也。孔子曰:“不知命無以為君子。”所謂知命者,不為名利所汩,而能安時處順者也。後世貪求之士,不能自安分義,徒知金印艾綬之榮,而不知苟得為可愧,於是君平之肆,許負之廬,衣冠盈矣。劉夢得《和蘇十郎中詩》云:“菱花照後容雖改,蓍草占來命已通。”武伯奮《長安述懷詩》云:“聞說唐生子孫在,何當一為問窮通。”觀此又奚知孔子所謂命也哉?劉孝標作《辨命論》,言壽夭窮達,一歸之命,可以使人杜奔競僭逼之患。蕭瑀《非辨命論》,言人之旤福,一本之人事,可以使人起修身累善之心。二人皆非以甲乙丙丁休囚旺相而求吉凶者也。
古今人賦棊詩多矣。“幾局賭山果,一先饒海僧”者,鄭谷之詩也。“雁行布陣眾未曉,虎穴得子人皆驚”者,劉夢得之詩也。“古人重到今人愛,萬局都無一局同”者,歐陽炯之詩也。觀諸人語意,皆無足取,獨愛荊公《贈葉致遠》之作,其略云:“或撞關以攻,或覷眼而擪,或羸形伺擊,或猛出追躡。垂成忽破壞,中斷俄連接。或外示閑暇,伐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或”)事先和燮。或冒突超越,鼓行令震疊;或粗見形勢,驅除令遠蹀;或開拓疆境,欲並包揔攝。或慙如告亡,或喜如獻捷。諱輸寧斷頭,悔誤乃披頰。”可謂曲盡圍棊之態。非筆力可以回萬鈞,豈易至此。取退之《南山詩》讀之,殆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若”)可齊驅並駕也。王無功亦有圍棊長篇云,“雙關防易斷,隻眼畏難全。魚鱗張九拒,鶴翅擁三邊”等句,鋪敍類荊公,而其它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他”)句猥雜處尚衆。東坡《白鶴觀》四言詩云:“小兒近道,剝啄信指。勝固欣然,敗亦可喜。”夫恣貪欲於指顧,爭勝負於毫釐,業棊者之常情,而坡乃置之膜外,亦可見其胷中翛然者矣。荊公亦有“棊罷兩奩收白黑,一枰何處有虧成”之句。
魯直詩云:“眼見人情如格五,心知外物等朝三。”又云:“肉食傾人如出九,藜羹飯我等朝三。”兩聯之意,雖不相遠,然似不若前句之無斧鑿痕也。《漢書》,吾丘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邱”)壽王以善格五待詔,劉德謂格五棊,行以塞法。《齊書》沈文季善塞,其法用五子,沈存中《筆談》云:“格五即今之蹙融,其法以己常有餘,而致敵人於險。”《酉陽雜俎》亦云:“於棊局中各用五子,共行一道,以角遅速。”則格五也,塞也,蹙融也,名雖不同,其制一而已。彼蘇林以為五博之類,不用箭,但行梟散,未知所據。出九亦賭博之法,詳見《刑統》。
子由《煎茶詩》云:“煎茶舊法出西蜀,水聲火候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態”)猶能諳。相傳煎茶只煎水,茶性仍存偏有味。”此茶之佳者也。又云:“北方俚人茗飲無不有,鹽酪椒薑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姜”)誇滿口。”茶出南方,北人罕得佳品,以味不佳,故雜以他物煎之。陳後山《茶詩》云:“愧無一縷破雙團,慣下薑鹽枉肺肝。”東坡《和寄茶詩》亦云:“老妻稚子不知愛,一半已入薑鹽煎。”若茶品自佳,雜以他物,適敗其味爾。茶性冷,鹽導入下經,非養生所宜。山谷謂寒中瘠氣,莫甚於茶,或濟以鹽,勾賊破家。薛能《鳥觜茶詩》,亦有“鹽損添宜戒,薑宜著更誇”之句,則知以鹽煎茶,誠無益於養生也。
蒙恬造筆,《博物志》云:以狐狸毛為心,兔毛為副,心柱遒勁,鋒鋩調利,故難乏而易使。白樂天作《雞距筆賦》云:“中山之明,視勁而俊;汝陰之翰,音勇而雄。雙美是合,兩揆相同。不得兔毛,無以成起草之用;不名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為”)雞距,無以表入墨之功。”蓋亦兼而用之也。近世作筆,專用兔毛,而好奇者,或屏兔毛不用,更以他毫為之。晉王隱《筆銘》云:“豈其作筆,必兔之毫?調利難禿,亦有鹿毛。”而王羲之、鍾繇、張芝皆用鼠鬚筆。錢穆父奉使高麗,得猩猩筆(“筆”前《歷代詩話》本有“毛”字),甚珍之,嘗以分贈山谷。山谷所謂“愛酒醉魂在,能言機事疎。平生幾兩屐,身後五車書”是也。《嶺表錄》云:“嶺外無兔,郡守偶得兔毫,令匠者作筆。匠者偶因醉遺墜,惶懼無以為計,遂以己鬚製之,反佳。其後遂戶科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料”)人須一合。”此殆好事者說爾。
樗蒲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蒱”,下同)用博齒五枚,如銀杏狀,各上黑下白,內取二黑刻為犢,其背刻為雉,故李翱《五木經》云,“樗蒲五木黑白判,厥二作雉背作牛”是也。以盧白雉犢四為王采,取其全;它八采為甿者,惡其駁也。按前史,三擲三盧如慕容寶,五擲五盧如李安人,王思政之擲印為盧,劉裕之喝盧勝雉,皆以為前途富貴之先兆。卒之其應如響,亦可謂異矣。鄭谷詩云:“能消永日是樗蒲,坑塹由來似宦途。兩擲未離[木梟] 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[扌梟]”)撅內,坐中何惜為呼盧。”然盧可呼而得,官可倖而致乎?觀谷此言,似未知安時處順者。
傀儡之戲舊矣,自周穆王與盛姬觀偃師造倡于崑崙之道,其藝已能奪造化通神明矣。晏元獻公嘗為《傀儡賦》云,“外眩刻琱,內牽纆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纏”)索,朱紫坌並,銀黃煜爚,生殺自口,榮枯在握”者,可謂曲盡其態。李義山作《宮妓》一絕云:“朱箔輕明拂玉墀,披香新殿闘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鬥”)腰支。不須更看魚龍戲,終恐君王怒偃師。”是以觀倡不如觀舞也。然唐明皇好舞《霓裳》,以至於亂,杜牧所謂“《霓裳》一曲千峰上,舞破中原始下來”是也。漢高祖白登之圍,以刻木為美人而圍解,《樂錄》謂即今之傀儡。則是舞或亂唐,而刻木或可以興漢,義山之詩異矣。
《楚詞》云:“菎蔽象棊,有六博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簙”,下同)些。分曹並進,遒相迫些。”王逸謂投六箸行六棊,故謂之六博,言以菎蕗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蔽”)作箸,象牙為棊也。而《楚辭補注》乃引《列子》擊博(《歷代詩話》本同)樓上,謂擊打也,如今之雙陸棊也。余謂雙陸之制,初不用棊,但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俱”)以黑白小棒槌,每邊各十二枚,主客各一色,以骰子兩隻擲之,依點數行,因有客主相擊之法。故趙摶《雙陸詩》云:“紫牙鏤合方如斗,二十四星銜月口。貴人迷此華筵中,吣臼纸蝗珀囮L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鬥”)。”今六博既行六棊,則非雙陸明矣。
《周官》方相氏以黃金四目,玄衣朱裳,執戈而儺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揚盾”),以索室毆疫,謂之時儺。釋者謂四時皆作也。考之《月令》,乃作於三時,而於夏則闕,何耶?蓋夏當陽盛之時,陰沴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慝”)不敢作,故闕之爾。今春秋無儺,惟於除夕有之。孟郊所謂“驅儺擊鼓吹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龡”)長笛,瘦鬼染面唯齒白。暗中窣窣拽茅鞭,裸足朱褌行戚戚。相顧笑聲沖庭燎,桃弧棘矢時獨叫。”王建亦云:“金吾除夜進儺名,畫袴朱衣四隊行。”皆謂除夕大儺也。其塗飾之制,若驅禳之儀,與《周官》略相類。政和中,徽宗新創禁中儺儀,有旨令翰苑撰文。時翟公巽當直,其略云:“南正司天,無俾神人之雜;夏後鑄鼎,以紀山林之姦。苟非聖神,孰知情狀?”被旨,頃刻進入,人服其敏而工。
《帝王世紀》及《逸士傳》載,帝堯之時,天下大和,有八九十老人,擊壤而歌於康衢,其詞云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曰”):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鑿井而飲,耕田而食,帝何力於我哉?”初不知壤為何物,因觀《藝經》云,壤以木為之,前廣後銳,長尺四寸,闊三寸,其形如履。將戲,先側一壤於地,遠三四十步,以手中壤擊之,中者為上。蓋古戲也。